樂園的終點站是『天國』

2012的第二天1/2，摯友陳燁選擇放下女兒、親人、朋友的方式親手寫完53年精彩人生，身為他回到台南的朋友接到這樣的噩耗，除了傻掉心裡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？！

抗憂鬱這條路陳燁走的辛苦，為了不讓自己因憂鬱而輕生，陳燁受洗為成基督徒，藉由信仰讓自己走出憂鬱症的困頓，無奈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的愛情與婚姻、倒債，讓她選擇提早離開我們的身邊，陳燁～到了天國一定要快樂！


【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．散文佳作】 樂園

【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．散文佳作】樂園

【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．散文佳作】
樂園
◎陳燁 圖◎吳怡欣
親愛的娃娃：
當妳依循著府城做十六歲成人禮，鑽爬過開隆宮的七娘媽亭時，我按下相機的快門，喀擦！相片凍結了妳永恆的十六歲純真年代。我的心盛著滿滿的喜悅，與說不上來的一絲絲憂傷。那之前，我從背包裡掏出錢包去購買針線蜜粉等祭品，一張跟身分證差不多大小的卡片掉了出來，妳彎腰撿拾起來，瞇眼看著，臉色竟是青春孩子不曾有的驚惶；是那張卡片，讓妳開始面對生命的死亡問題，讓妳被迫要成年；妳那瞬間匯聚了生老病死的孤寂眼眸，故裝若無其事地看著我，把卡片慎重放進我的背包，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。我在擁抱中感受著妳的溫度、心跳與無法言說的不捨，噢，我其實了解妳嚇到了，就如同我當初領到那張卡片──中央健保局發出的重大傷病免自行部分負擔證明卡，或者在更早之前，我領到一模一樣的母親的重大傷病卡，那種黑暗驟然而降的傷慟，那樣必須承受的生命之重。
我還記得那個畫面，妳擁抱著我的緊緊一分鐘，觸動了千年所有的生命循環；那張重大傷病卡，是繫連我們母女的臍帶，我們兩人的眼眸交會，攤開了生死存亡的課題。我想要跟妳說，比起盧安達、波士尼亞滅族式的種族屠殺，或者中東紛擾不停的爭戰，或者現今世界上沒有自己國家的最大族群庫德族所遭受到的迫害，一張重大傷病卡顯得如此微渺，甚至不值得失措，即便對妳而言是妳的全世界。我必須要開始跟妳對話關於這個世界，關於人類，關於永生的課題；首先，我必須拉開你對世界視野的寬度與廣度，讓妳了解生命是怎麼回事，妳的媽咪對於生命是怎麼詮釋。
那是1996年，我因為是國際特赦組織成員的關係，接獲倫敦總部號召到伊斯坦堡去聲援庫德族母親──她們的孩子長久以來經常一出門就失蹤。這些失蹤者的母親和家人集結於伊斯坦堡街頭的Taskim廣場靜坐抗議，身上掛著失蹤者的相片，大家鼓起勇氣到街頭抗議，累積了愈來愈多相同遭遇的人們，靜坐抗議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；卻在1995年母親節這日，受到大群武裝警察的追趕和毒打，整個過程被國際特赦組織錄影下來，土耳其當局迫害人權的證據確鑿。我在10月26日近中午時，走入聲援的集會廣場，大批的媒體、靜坐受害者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聲援者，將Taskim廣場擠得水洩不通，其間還混雜著土耳其政府的便衣警察；我向庫德族媽媽領袖走去的瞬間，腰部一陣劇痛，立刻就有一群人包圍著我，同時用我聽不懂的話語高喊著（我猜是「警察打人」），庫德族媽媽領袖擠開人群抱住了我，媒體湧上來訪問我，我只記得那樣混亂的時刻，我還清晰地用英語說著：「我也是個母親，非常了解喪失孩子的痛，所以我來到這裡。」那緊緊抱住我的庫德族媽媽領袖，遞給我一束鮮紅的康乃馨，我的同伴把布條拉開來，「媽媽不要哭」的五個中文繁體大字在會場多麼醒目。我手中握著的那束紅色康乃馨，不只是異國朋友的愛，更是母親們的堅韌熱血象徵；因著這樣的跨國界與母性的愛，我們擊退了迫害者，讓他們聲名狼藉。
參加這次人權聲援活動對我而言，是種生命的洗禮。當死亡非常真實地在我眼前時，我竟然能夠因為有妳而無所畏懼；在那樣惶亂時刻，我想起妳才六歲的天真笑容，一股勇氣蔚然湧上，讓我敢於對抗迫害者。親愛的，這種母血多麼寶貴，匯聚的力量多麼壯大，生命的堅韌鍛鍊從其中深化，使我對於死亡因而能從容不迫。比起來，一張重大傷病卡，實在是太不足道了。妳點點頭，眼中依然有問號，或許是對我的重大傷病病名「296」感到不解，也或許是因為妳畢竟還不是個母親。
西元2000年年底，我被醫生診斷出罹患雙極情感型憂鬱症，來自父系遺傳。那時我便開始擔心，會不會也遺傳給妳？因為根據醫學報導，酗酒、禿頭與憂鬱症都可能遺傳給下一代。我希望妳快樂長大，還能一生快樂平安幸福，像所有做母親的一樣，妳從我的血肉所出，我願意把最好的統統都給妳。我開始吃藥治療憂鬱症，儘管非常不情願，但是為了妳，我依然乖乖吞下那些奇奇怪怪的各色藥丸。然而其實憂鬱症是很難痊癒的，只能控制住病情，我盡量在憂鬱發作的低潮期間對妳打起笑臉，假裝若無其事，在每一扇可以打開的、毫無鐵欄杆的高樓窗戶，擺放妳的照片，這樣不管夜色如何迷離動人，我走向窗戶時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妳，彷彿在下達命令：撤退！我的內心因著妳，還是努力要跟憂鬱分道揚鑣。
妳問：怎麼會好好的人，突然憂鬱症發作了呢？
那是1999年初，我領到了母親的重大傷病卡，當時她已經是肺癌末期病患了。我天天焦慮地東奔西跑，找名醫，尋祕方，奈何都無法阻止母親病情日漸惡化。我知道那種痛，即將喪失用極大的愛愛我的母親，是多麼忽忽如狂！過了一陣子，母親阻止我的東突西竄，只輕描淡寫說：「我只需要妳多一點時間陪我就好。」我多麼傷慟，多一點時間，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時間；我靜下來，天天挨在母親身邊，服侍她吃藥、抽痰，在那間粉紅色的安寧病房中，母親時常用她還能活動的左手撫摸我，那樣的撫摸讓我感覺到一股超越死亡的強大力量，滲進我的體內，不斷激活我的生命力，讓我跟母親一樣堅強。那時妳九歲，我帶妳來看外婆時，死亡離妳還非常遙遠；還記得嗎，外婆送妳兩顆大大的蘋果，妳吃得津津有味，那是血脈傳承的滋味，也是外婆對妳濃濃的愛。母親在暮春時節離世了，她親手種的上百朵蘭花盛開，護陪著她做完所有喪禮的法事。喪事過後，我看著最後一朵蘭花幽幽凋萎，突然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襲來，世界倒回暗影幢幢的古老三進落大宅，十歲的我困在四壁掛滿祖先肖像的大廳，我生命的第一印象，從遙遠的過去來到眼前。寂靜死靈正喧譁，暈黃燈影正飄閃，我無法動彈，世界正消失在黑暗中。我呼吸著黑暗。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憂鬱症的預警，只是因為妳在，我還堅強挺過去。其實真正發作的導火線，在於2000年我被朋友倒債一百萬，經濟頓時陷入困窘，只是因為妳在，我不能不硬著背脊骨挺下來，當然硬挺的結果，就是我的重大傷病卡來了。
妳那朋友不能稱做朋友。妳有點忿忿不平地說。
我同意妳的不平，但如今我卻有不同的感受。因為經歷了那麼些時日的煎熬後，我在生命墜落的黑暗時期，另一些朋友伸出援手來，讓我體悟到一種更寬容的情感。伴隨著這張重大傷病卡，我不只有滿溢的友情，更讓我進一步思索身為母親要鍛鍊的堅強勇敢，我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，特別是在憂鬱洶洶來襲時，我該如何抵擋死亡的誘惑。這種撒旦的誘惑乍看之下非常甜美，反正就是放下，就是一走了之。但身為妳的母親，我卻要擔起生命的軛，努力結出生命美好的果實，即使行經死亡幽谷，我也要坦然快步走向光明的所在，那所在處留有妳各個成長時期的印象，笑得甜蜜蜜。
我的老友也是病友李君，他因為情感失落得了重度憂鬱，也領有一張重大傷病卡；曾經一度他想要放棄自己，卻因為母親的眼淚激活他的生命力，如今活得瀟灑。在最黑暗的時期，李君把自己關在房間，除了每日晚餐要勉強與父母同桌進食外，他幾乎不吃不喝，任由死亡來嘲笑與蹂躪。「那真是一口氣的奮鬥。」李君說，他母親用哽咽的呼喚，顆顆的眼淚，才終於拉他走出死蔭深谷。李君把母親對他生命的愛衍伸，轉化成更積極的行動，去做志工，領養世界展望協會的孩子，幫助許多也罹患了憂鬱症的人。
親愛的，我向妳娓娓訴說這一切，是因為我比妳先踏進生命這個錯綜的迷宮，發現趑趄或奔馳，都無法逆轉過去。而且，我從來沒有找到出口，即便我有幾度與死亡擦身而過，我跟妳也都還陷在生命裡面──無正面，無反面，甚且無外牆的城堡，而這城堡包覆著整個宇宙。我驀然想起母親臨終前，用唯一能移動的左手拉著我，說：「我不怕，妳也不能怕。」原來她始終沒有離去，既在另個世界也在這個世界，每每在我和黑暗戰鬥時，母親的光透過我的思念源源撒出，不斷挹注能量讓我堅強。母親與我，我與妳，這樣的血脈相繫，是一股強韌的生命鏈，豈是憂鬱症可以輕易入侵的？在事物的終點未到之前，我們可以共賞秋月春花，描摹過往那些已經朦朧的人們，聽著一場風聲撞擊塵土，看著銀河掀騰如豪華歌劇，即便星辰從天空落下，結束的是過去的黑暗，而非我們的光明。
這個世界有戰爭、屠殺與種族的各種紛爭，彷彿彌爾頓所寫的《失樂園》；但是，我們能生活在台灣這個島嶼，這裡有愛與滿滿的社會關懷，是生命最美麗的樂園，我相信妳懂得珍惜；特別是妳偏愛看CNN頻道，目睹遠方有戰爭、飢餓與恐怖分子核武的攻擊陰影，不只一次跟我說：「我們在台灣好平安。」是的，平安，妳已經成長到可以理解平安是一種經營與實踐，也只有生活在這塊樂園的土地上，我們的心境才能夠平安與喜樂；即使是我的憂鬱症發作，內心深處也還是平安的，這是上帝的恩賜，我們該特別地感謝。
還記得那一個夜晚，妳將錄影機插頭接上液晶螢幕，我找出多年前珍藏的錄影帶，我們一起看阿根廷拍的電影《官方說法》，片中的祖母胸前掛著失蹤女兒的照片，一直在追尋孫兒女的下落……妳看了直皺眉頭，幾乎不能相信終於找到孫女的祖母，卻不能由法律途徑取得監護權。我跟妳說這位影片中的祖母名叫Mirta Accuna de Baravelles，胸前始終掛著失蹤女兒的相片，我在1996年的伊斯坦堡聲援會中遇見她，她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，親口跟我說女兒自1976年失蹤至今，有二十年了。我很慶幸在這個樂園裡，我不用在胸前掛著妳的照片，因為許多前人的犧牲，我們擁有非常自由的言論，這塊生長萬物供養萬物的母土，是多麼值得寶惜！
所以，親愛的，在妳二十歲法定成年的這一天，我給妳一個緊緊的擁抱，無非要告訴妳：儘管有一張重大傷病卡，我對生命是豁達的；且因為有妳，我從來都是珍惜生命的。在這塊母親的土地上，無論如何，我都會陪在妳身邊，我們一起來學習將生命的光撒出，學習珍愛萬物，學習如何做環保。我很幸福，能有妳這個貼心的女兒，讓我活下去的動能更壯大堅固。
蒼穹浩瀚，聰慧的妳說要懂得學習大自然的神奇力量，順服大自然正是我們與地球和諧的共存之道；聽到妳這樣鄭重的宣言，我有一種做母親的榮耀。宛若在騰騰裊裊的歷史風煙中升起的這塊金黃島嶼，正是我們寄身其中、永遠平安的樂園，這一切，都是我們的福氣。 ●
【評審意見】
重筆寫濃情
◎阿盛
文字技巧很好，結構相當完整，主題明確，內容豐富。
從一張重大傷病卡談起，延伸到自家的過往與異國的經歷，都關乎母女親情。描寫的事件很多，抒發的感受也很多，卻能處理得宜，脈絡清楚，可見作者思考周到。
作者在本文中透露出來的情感應是真誠的，並且故事亦是真實的。若無親身體會參與，應該無法深刻如是。這是重筆寫濃情，但未落入浮濫，頗知拿捏分寸。
結段看似「光明的尾巴」，實則與所有敘述相呼應，言為心聲，自然形成。
作者採用書信體，形式上是母親對女兒說話，語氣大致算是貼切，小部分語言修飾稍多，否則會更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