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-02-26

電影夢



文 / 李安

1978年,當我準備報考美國伊利諾大學的戲劇電影系時,父親十分反感,他給我列了一個資料:在美國百老匯,每年只有兩百個角色,但卻有五萬人要一起爭奪這少得可憐的角色。當時我一意孤行,決意登上了去美國的班機,父親和我的關係從此惡化,近二十年間和我說的話不超過一百句!
但是,等我幾年後從電影學院畢業,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苦心所在。在美國電影界,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華人要想混出名堂來,談何容易。從1983年起,我經過了六年的漫長而無望的等待,大多數時候都是幫劇組看看器材、做點剪輯助理、劇務之類的雜事。最痛苦的經歷是,曾經拿著一個劇本,兩個星期跑了三十多家公司,一次次面對別人的白眼和拒絕。
那時候,我已經將近三十歲了。古人說:三十而立。而我連自己的生活都還沒法自立,怎麼辦?繼續等待,還是就此放棄心中的電影夢?幸好。我的妻子給了我最及時的鼓勵。


2013-02-17

等待歷史的裂縫,爆裂



導讀:吳叡人(中研院台史所助研究員)

《自由之夏》可以做多層次的閱讀。在表層,這是一冊關於熱情與希望的社會學。在深層,我們會讀到一種憤怒與絕望的倫理學。

在表面的層次上,作者麥亞當的論證簡單明快。1964年由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組織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(SNCC)所推動的密西西比「自由之夏」運動,創造了一批年輕的白人激進份子,並且誘發了60年代中後期風起雲湧的學運、反戰運動以及婦女運動。不只如此,「自由之夏」經驗對這些白人青年有著長久深遠的影響,他們大多終生堅持理想,即使落魄窮途,依然不改其志。珍貴的第一手資料,與細緻的問卷所引發的當事人證言,醞釀出一種「實證」的奇妙氛圍,使平實的敘事產生了戲劇性的說服力,於是讀者不只獲得了知識,也得到了希望與安慰──社會學知識證明了理想主義是強韌、持久,而且抗拒背叛的。

然而希望與安慰是短暫的,因為深思的讀者會想到:所以麥亞當其實是在說,是黑人民權運動孕生了整個美國的「60年代」嗎?他是在說,被壓迫者的抵抗運動帶動了壓迫者內部的自省與行動,最終改變了整個主流社會嗎?如果是這樣,那麼又是什麼因素孕生了被壓迫者的抵抗?什麼因素創造了這批催生了「自由之夏」的SNCC黑人青年和他們的運動?Bob Moses,那個溫和羞澀,說話有點口吃,然而主導了「自由之夏」的26歲青年;Stokely Carmichael,那個瘦削的,以無礙的辯才將「black power」一語渲染成黑人運動綱領的煽動家;Fannie Lou Hammer,那個如農婦一般樸實,但卻在1964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揭發白人自由派偽善的志工──這些強壯的、黑色的靈魂,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?什麼「社會學的因素」型塑了他們的信念、他們的理想主義,並且促成了他們的行動?

《自由之夏》沒有處理這些問題。作者把作為解釋變項的黑人民權運動當成故事的起點,一個被給予的既成事實,於是黑人的困境變成了白人的救贖。這是一個致命的空白,但同時也是通往深層文本的橋樑:它告訴我們,《自由之夏》其實是一個衍生的敘事。當深思的讀者穿過空白向深處走,會走進另一個文本──連續的,重疊但不同的文本:麥亞當的第一本書《政治過程與黑人反叛的發展,1930-1970》。我們必須將兩本書合併閱讀,才能知道《自由之夏》的完整故事,然而同時我們也將喪失安慰與希望,因為那個夏天的色調其實是灰暗的:社會學家描繪了一個由「政治機會結構」規律所構築的世界,在那裡,被壓迫者反抗行動的空間與策略受制於歷史與政治的脈絡,自由只是結構破綻的函數,而我們無從得知何時、何地,以及為何,結構會露出破綻,歷史會出現裂縫。

這是以除魅為志業的實證社會學冷硬的現實分析,然而為了生存,為了持久的抵抗,受苦的人還需要魅惑,某種希望的魅惑──比方說宗教福音的啟示、哲學的安頓、藍調與靈歌的慰藉,或者比方說,詩對命運的註解,像詩人Langston Hughes寫下的預言:

夢想被延後實現會變成什麼呢?/如陽光中的葡萄逐漸乾枯嗎?/還是如發膿的傷口滲出血水?/它會像腐敗的肉一樣發臭嗎?/還是會結疤、變甜,像一顆漿汁飽滿的糖果?/或許它會下垂如一團重荷。

或者它會爆裂?

受苦的人懷抱希望等待歷史的裂縫,然後爆裂。


延伸閱讀:

【開卷】吳叡人評《自由之夏》20110423

2011年五月號,第82期《人籟》論辨月刊


《自由之夏》精彩試讀——盡情照亮(一)